作者:朱玉昌(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)
覆蓋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森林的皚皚白雪,接力似地折射出幾道吸睛的交叉金光,一輛貨卡在灰濛中穿過泰加森林,遠遠地從冰封的湖面上慢慢行駛過來。車裡來的人,是一名年近中年的男子,他為這趟旅程謀劃了七年,此刻,終於拋下繁華世界裡的一切,勇敢實踐離群索居的夙願。
這是閱讀法國作家席爾凡•戴松(Sylvain Tesson)作品《貝加爾湖隱居札記》(Dans les forêts de Sibérie)之後,細膩呼應字裡行間流瀉出來的敘事之美,為這篇有感心得略作一段效顰式地起筆書寫。深信讀過這本書的人,會讚嘆知識攫取帶給人性心靈的力量,而現代人減少讀書,戴松已逆向作好示範,他巨量閱讀的滋養,不只表現在文筆的華美,更多地,在於提升思想的清明。
戴松隱居攜帶的書籍裡有一本《湖濱散記》(Walden; or, Life in the Woods),他雖不曾著墨「歸隱」壯舉是否受到梭羅(Henry David Thoreau)的啟發,但應不至於無知梭羅隱居只花了二十九美元買木料蓋小屋,其後每年花費只有八美金,一切維生所需都靠雙手雙腳與大自然共生的傳奇。所以,戴松選擇自己相對享有文明物資的方式獨居生活,避開與梭羅精神交會的地方。這點從札記開宗明義引述法國劇作家亨利•蒙特朗(Henry de Montherlant)名言「自由向來存在,付出代價即可。」便已明言玄機。
逗趣的是,人算豈如天算,上天總喜愛幽默地考考歸隱者的意志,戴松特別帶去的電腦、手機等科技設備既無法承受溫差,也接收不到訊號而完全失效,除了一卡車的現代加工食品外,終須認真地體驗荒野生活所給予的功課,於是,日復一日劈柴、做飯、釣魚,看暴雪、望星辰,日間山裡踏查行走、夜晚升火忘情讀書,偶爾走上一天路程探訪守護森林的管理員,或者和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虛假地把盞言歡。
進入荒野,在漫無邊際的靜謐中不斷自我反思,戴松略過可以趁機故弄玄虛、高深莫測地拉抬隱居者心態,省去談論形而上的隱居智慧。他借助身旁六十幾本深讀的「名家經典」反饋面對大自然時的內心感受,以此找回生命存續的意義和生而為人的價值。這種單純荒野生活,像一張研磨顆粒的砂紙,為靈魂除垢。而融入獨居的奧秘,就是履行希臘神話中太陽神海柏利昂的主張:「別讓自己被浩瀚巨大給踩扁,要懂得把自己關進最狹窄的空間,這就是神聖」。
在貝加爾湖畔由冬至夏的半年生活時光,戴松馬不停蹄地身心並進,其中收穫莫過於心靈上的滿足,他嘗試領悟道家「無為」不是怠惰,是讓世事覺知變得敏銳;他欽佩竹林隱士悠然自得,看待世務能雲淡風輕;他更驚嘆陶淵明能在〈自祭文〉中,只用「捽兀窮廬,酣飲賦詩。識運知命,疇能罔眷。」短短十六個字概括完自己精練的一生。
就在歸鄉前夕,戴松豁然明白空白時間就是一座寶藏,時光流逝遠比行萬里路更加扣人心弦。壯麗美景永遠讓人心曠神怡,對事物了解愈深,事物就會變得愈美麗。戴松終於參透「大隱隱於市,小隱隱於野」的道理,原來荒野不在別處,是緊緊依偎著人群相互共存。歸隱其實無需脫離繁華、離開居所,重點在「心」。只要些許自律和一點點留白,就能在物資豐沛的大都市裡過上回歸內心的清雅生活。
若說《貝加爾湖隱居札記》是一本遠離塵囂的自然寫作,翻閱的人肯定都會被戴松優美的文字所打動,然而,要說這是另一本《湖濱散記》,心底難免就會浮出一股見仁見智的不確定微量聲音。
《湖濱散記》是舉世公認的「超驗主義」經典,為美國作家梭羅隱居華爾騰湖畔二年二個月,記錄外在四季周而復始與內心期盼、衝突、失望及調整的複雜性循環抒寫,時不時在與神對話中露出心靈底層的神性光芒,正因梭羅懷有崇高烏托邦的道德理想,全書便散放著強而有力的批判精神。
時空相隔一個半世紀的戴松當然與梭羅不同,戴松是個舉手投足充滿入世氣息的都會人,即便落筆題材同樣展現自然生活觀察與心情感悟,但文字內涵多半夾雜著文明與荒野的對比,且無關信仰和道德理想,僅僅來自於對自我厭惡及對城市環境的厭倦。
再看看戴松非常誠懇地詳列的那張促使自己歸隱放逐的清單:「以前的話太多,想要寧靜。太多信沒回且太多人要見。嫉妒魯濱遜。泰加森林木屋內的溫度比巴黎的家還溫暖。懶得買菜。能鬼吼鬼叫和過一絲不掛的生活。討厭電話和引擎噪音。」戴松清楚當下欠缺的是步伐調整和沉澱思考。或許獨居六個月,稱作力行「體驗」不同人生可能會遠比說是「隱居」來得更為適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