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朱玉昌(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)
若問當代世界文壇醉心於「死亡」研究的作家是誰?非摘下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猶太裔美籍詩人露伊絲‧葛綠珂(Louise Glück)莫屬。葛綠珂一生創作多圍繞著死亡核心,執筆扣住人類心靈創傷,又在同理創傷的憫人之心中嘗試爬梳可以療傷止痛的處方。如欲讀懂葛綠珂的「詩心」有其門檻,但並非難事,只須一探她的成長背景,領會她的生命歷程,就能觸碰到她詩歌底層的星星渴望。
「我要告訴你件事情:每天/人都在死亡。而這只是個開頭。」(《阿勒山‧幻想》)類似這樣赤裸觸及死亡的驚悚思維,瀰漫著葛綠珂的腦海中。她在半自傳作品《證明與理論:詩歌隨筆》(Proofs and Theories: Essays on Poetry)收錄〈詩人的教育〉章節裡自剖成長之路,在她分鏡式跳序的自白中,可以清楚捕捉到她的創作何以那麼貼近死亡與鍾情傷痛,以及善於藉助《聖經》或者神話寓意來豐潤她的詩歌。
葛綠珂幸運地生長在一個書香與藝術兼備的門第裡,幼年倍受父母及祖母文學和藝術的啟蒙教養,不到三歲,已經熟悉希臘神話故事,四、五歲時已能讀威廉‧布雷克(William Blake)的詩和莎士比亞的戲劇,但也很不幸地,姐姐在她出生前一週夭逝的陰影,是家人始終揮之不去的傷痛,連帶地影響到她此後的生活。而她幼小展現的詩畫天賦伴隨母親迫切望女成鳳的心,使得她的童年和青春期都籠罩在爭取榮耀的壓力中度過,這也導致她與母親產生日益高張的矛盾。
「我們姐妹被撫養長大,如果不是為了拯救法國,就是為了重新組織、實現和渴望取得令人榮耀的成就。」葛綠珂在〈詩人的教育〉裡回憶著父親經常講述的「聖女貞德」故事,是貞德英勇事蹟激發出葛綠珂的理想抱負,而貞德壯烈成仁的遭遇也同時種下她日後眷顧死亡的根苗。因此,她在〈聖女貞德〉詩裡如此寫道:「七歲時,我有個幻象/我相信我將要死去。我將死去/在十歲,死于小兒麻痺/我看到了我的死亡」(《七個時期》The Seven Ages)。
高中時期因仿效貞德節食苦行,罹患了神經性厭食症,隨後憂鬱、失眠接踵而至,在多重疾病折磨下飽受死亡威脅。「我明白,我總有一天會死,但我的內在非常確切地意識到我不想死。」為了存活,葛綠珂毅然輟學並開始接受長達七年的精神治療。
葛綠珂從十幾歲開始就願望當個詩人。心理分析師教會她用心靈探索意象,把產生共鳴的淺層與深層分開,然後選擇深層的東西,並鼓勵她寫詩。心理分析融合詩歌寫作,終於幫助葛綠珂克服心理障礙,於是,葛綠珂放掉相同熱愛的繪畫,報名詩人萊妮‧亞當斯(Léonie Adams)開辦的詩歌班習作,再隨詩家史丹利‧庫尼茲(Stanley Kunitz)精進詩藝。這場漫長病痛帶給葛綠珂創作中憂鬱、敏感且內歛的特質,難以擺脫的是姐姐夭折的泥淖。
1968年葛綠珂第一本詩集《頭生子》(Firstborn)出版,看書名即可理解,這是與夭亡姐姐關聯的作品,同名詩〈頭生子〉表面與讀者談心,實則與姐姐進行對話。在〈棉口蛇之國〉詩裡寫道,「出生,而非死亡,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。」詩句中已濃烈呼吸到姐姐的陰魂如影隨形。葛綠珂打《頭生子》開始,所有詩集幾乎都離不開死亡氛圍,尤其父親過世後,1990年出版的《阿勒山》(Ararat)近乎是一本死亡詩集。
「父親想告訴我臨死之前是怎樣地一回事/他告訴我他並不難受。」(《阿勒山‧終點的相似》)父親的死對葛綠珂又是一次面對死亡的再提煉,「這一天,你是缺了顆牙的金髮少年/隔天,你成了氣喘吁吁的老者/一切都歸於虛無,真的是,也算不上/世間的一眨眼。」(《阿勒山‧勞動節》)從出生到死亡,人生短短數十寒暑,轉瞬間煙消雲散,葛綠珂當然了解無人能例外。
《希臘羅馬神話》與《聖經》是葛綠珂創作中不可或缺的養分,詩集《野鳶尾》(The Wild Iris)就是她作品中同時萃取兩部典籍底蘊的應用典範。鳶尾(Iris)本是希臘語「彩虹」的意思,是希臘《神譜》(Theogony)中希臘女神伊麗絲的名字,伊麗絲常化身彩虹接引人間逝去的良善靈魂回歸天國安歇。《野鳶尾》開門見山要談的便是跨越死亡門檻的心靈修練問題。
集子透過花園園丁與神對話,藉由七首〈晨禱〉與十首〈晚禱〉,穿梭在具有智慧且能發出情感聲音的花卉間反復針鋒相對,葛綠珂讓敘事者不停轉換身分,時而作高不可測的造物者,時而是陷入茫然或憤懣的園丁,時而又扮演擬人化的花卉植物,野鳶尾花稱職地扮演不斷向迷途亡靈呼喚,必須找回克服死亡的重生之路。
葛綠珂喜「用典」,擅將萬物擬人化,皆屬創作技法上的隱喻範疇,其根本訴求仍在反映現實人性,亦不超脫現代社會天天搬演的生死愛欲。她的詩,無論早期採有距離式抒情,或孤立式敘事筆調,又或者後來轉變為一種直白、接近口語的用法,基本都維持了簡單素樸、深沉冷僻的詩風。再看看瑞典學院評委只用一句「以帶有樸素美感、準確無疑的詩歌語言將個人的存在普遍化。」的讚詞,便極精確地勾勒出葛綠珂一生創作思路的精華。